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与抑郁症缠斗的这些年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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警告:本文有抑郁症状描述、自杀倾向描述。如果你在阅读过程中感到不适,请首先照顾好自己。

我从 2019 年下半年开始患上抑郁症,一直试图自己调节,却不见好。不想吃药,是因为一些存在主义的原因:觉得吃了药的自己可能不是自己,也许不是我抑郁了,而是抑郁本身就是我的性格的一部分呢;觉得抑郁也许不是病症,治疗它只是因为我生活在资本主义社会,为了提高生产力,需要异化自己。就这样坚持着不吃药,靠着心理方面的书籍,靠着音乐的慰藉和身边朋友们的支持,拖到了 2023 年。

2023 年,也并没有发生什么大事。可能就是所有小事的累积,这一年,我的抑郁情况更加严重。终于去见 PCP 聊了我的情况,开始吃抗抑郁药。从吃上药、药效稳定后,我就过上了平静肤浅的生活。

这时候回顾患抑郁症的过程,只后悔为什么没有早点开始吃药,没有早点开始治疗,甚至觉得之前因为对吃药有顾虑而自己苦苦挣扎有点可笑。

2019 年下半年开始抑郁的原因是因为毕业之后开始了新的工作。这一部分,我在 2020 年写的《如果你的工作也使你抑郁了》文中也有提及。虽然 2019 年不过是 6 年前,但那时候抑郁症的科普远不及今天,要说出“我得了抑郁症”,其实并不容易。从学生身份到工作身份的变化,让我措手不及。新的工作并没有进行得很顺利,我总以为自己是 imposter, 觉得是工作单位招错了人,觉得自己不够“好”。我把那些情绪都藏在了冒名顶替综合征 (imposter syndrome) 这顶帽子下面,不肯给它们“抑郁症”的称谓。直到后来抑郁到无法继续工作,我才正视了它:我抑郁了。而且很有可能,在还在上学的时候,我就已经抑郁了,但那时候我一心想着毕业,用了很多不太健康的应对方式,硬撑了下来。

虽然与工作单位里年长的前辈聊过,他们告诉我,几十年来“招错人”的情况只有一次;虽然与老板谈了,老板给予我高度评价,还特别允许我远程工作;虽然我艰难地开口,和几个朋友聊了我抑郁了,她们给了我很多的安慰和支持;虽然我在聊完之后,觉得心里轻松了很多,以为抑郁就快要好了。但是紧接着,Covid 来了。

Covid 对我的打击是全方位的。身在美国,亲友在中国,注定了我们要经受双重磨难。从最开始的为国内的亲友担忧焦虑、为国内捐款捐物,到美国因疫情激发 Asian hate 而害怕出门,再到后来看到国内的严格管制和一刀切政策而患上政治抑郁,看到美国激增的患者数字而谴责美国政府的不作为、为自己与朋友被传染的可能性而忧虑。疫情期间越来越多的人因为封锁而患上抑郁症,可能抑郁症的科普,是 Covid 带来的仅有的贡献。

于是,“政治抑郁” (Political Depression) 这个词,进入了我的字典。很多人不明白,抑郁怎么会跟政治扯上关系?其实,“个人的就是政治的。” 每个人的生活都逃不开政治。Covid 影响下的我们的个人生活,深受各种制度和政策的影响。我本以为政治抑郁会随着疫情受控而好转,然而事与愿违。在改革开放之后出生长大,见证过经济高速发展;在胡温时期读书,体会过言论自由;习近平上台时还觉得习反腐、亲民,中国有光明的未来,直到习近平修宪连任,才彻底失望——而疫情,则将中国政体的丑恶完全暴露出来。美国的情况让政治抑郁进一步加重:Ruth Bader Ginsburg 大法官逝世,最高法院被保守派把持;Roe v. Wade overturned, 堕胎在近一半的州不合法……

面对政治抑郁,我只有深深的无力感。两国的情况压得我喘不过气来。多年以后,在我试图向我的父母解释为什么我会“政治抑郁”,他们的回应是惊讶与嘲笑:“原来你这么忧国忧民啊。” 我只觉得无话可说。2022 年 5 月 2 日,美国最高法院文件泄露,披露可能推翻 Roe v. Wade. 我和朋友们做了海报横幅,开车前往 DC 参加 5 月 14 日的抗议游行。在游行的时候,我突然感受到,我的政治抑郁得到了缓解:你不是一个人在反抗,有很多跟你有同样想法的人,她们还在抗争。原来,只要做事情,就可以减轻政治抑郁。这个发现,促使我参加了更多的活动。而后,同年 10 月北京四通桥的横幅、11 月的白纸运动,都让我重拾对未来的信心。虽然不久之后,特朗普当选、美国移民政策趋向保守、全球右倾,但是,我找到了可以一起做事的社群。

找到社群 (community) 是我这几年遇到的最幸运的事。在一次社群活动上,我说,国内的事情让人难受,美国的事情也让人难受,可是自己的精力和能做的事情很有限,怎么来做平衡呢。一友说她用了很久才摆脱了离开中国的愧疚感,接受了就是没有办法把两边都照顾到的事实,也认可了自己当下在做的事情的意义。一友说她的伴侣会帮她做好日常事务的安排,确保她在想上街的时候可以上街——所以只要是帮助那些正在抗争的人们抗争,哪怕是帮她做顿饭,就很有意义。一友说照顾好自己的健康,也是抗争。一友分享了低精力人能做的事情的小贴士。

不仅是中文社群带给我很多力量,我加入的另一个管弦乐团也是如此。就像我在《学了一个乐器,然后呢?》一文中写的,管弦乐团让我看到构建社群的意义和行动的力量:

社群。有一回我们演出的曲目之一是我们乐团的指挥写的。自己拉自己的部分会觉得很难听很奇怪,但是在乐团里第一次合奏,听到了非常多的好听和弦。指挥说他写这首曲子的时候是有意为之,这首曲子代表了他的自我发现之旅:他曾一直觉得自己像是那个错误的音符,在人群中要伪装自己,后来他意识到,没有所谓的“错误音符”,如果不合群,那意味着周围人没有提供应有的支持。他说希望我们在演奏的时候会互相倾听其他声部,彼此支持。一个人做真实的自己需要很多勇气,在社群的安全空间里我们能更好地做自己,这也是构建社群的意义。

行动的意义。过去我对“音乐的力量”的理解只停留在表面,而今,我真实体会到了音乐的力量。有一次演出是在三月,三月是女性历史月,但是这个月全美所有演出的演出曲目中,作曲家为女性的比例不足10%. 我们乐团的指挥在演出时,除了呼吁所有的乐团多演出女性作曲的曲目,还呼吁女性多写歌。前不久的一次演出,主题是“行动”,有非常多的抗议游行相关曲目,比如西贝柳斯的《芬兰颂》,妇女投票权运动的《妇女进行曲》The March of the Women,音乐剧《悲惨世界》的 Do You Hear the People Sing? 演出到最后一首曲子 We March (Stronger Together) 的时候台上台下一千多人都陆陆续续站了起来,那一刻我们都在为平等、公正而发声。

我坚信加入和构建社群是我们能做的最有效的抵抗。在今后遇到重大事件的时候,单个人的力量有限,但是社群可以做更多的事情。也正因为如此,社群总是被独裁政府系统性地打压。我明白,可能我一生都无法逃离政治抑郁,但是我知道我总是可以做些什么,我并不孤独。

再回到工作抑郁。2019 年年底,我的老板允许我可以远程工作之后,我开始在家上班。再后来,因为疫情,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远程工作,远程工作成为了常态。为了节省房租,我搬去了当时伴侣所在的物价更便宜的州。没有了办公室的环境,没有了日常能碰面聊天的同事,再加上网络和时区的隔阂,工作项目因为合作者造成的推进困难,我对自己的工作感到越来越厌倦,时常陷入无意义感之中。再加上政治抑郁和身边没有朋友,我的抑郁症状又严重了,不只是持续感到绝望,没有兴趣做任何事,而且每天都没有办法起床,注意力也无法集中,而这进一步影响了我的工作,恶性循环。终于,在重度抑郁严重到一直想死,而我的论文也终于发表之后,我辞掉了工作,彻底离开学术界。

我的个人生活也在这时候出现状况。我开始意识到,我当时的伴侣不仅没有帮助我改善我的精神状态,反而使我的状态雪上加霜。和他一起生活,我负担了额外的家务劳动,而他并不会完成我们约定好的他要做的家务;除了上班时间,他晚上和周末都要和朋友们一起打游戏,虽然我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做,但是我们两个人的高质量相处时间非常少,原本约定的每周末一起外出,也没有做到;在我难得外出见朋友时,他会催促我早回家。他因为疫情,也出现了抑郁的症状。可是我们都自顾不暇。而让我最终心死的事情是,在我跟他说我抑郁太严重了我需要辞职的时候,他说,你不能辞职,我们家里需要你保留这份工作。

顶着伴侣的反对,我辞职了。辞职后一个月,我迅速入职新工作。如果不是因为伴侣,我不会立刻接下第一份工作 offer,也不会立刻入职——我会慢慢挑选合适自己的工作,会休整身心之后再投入工作。而当时所做的这个决定,不只是证明了抑郁会降低人的判断力,还让我迅速 burn out, 直接影响了之后的若干年。

在新工作上,我遇到了很多糟糕的人。虽然之前在学术界也见过,但没想到工业界的糟糕程度还能更严重。有抢功劳的人,有压榨员工的人,有 micro-manage 的人,有推卸责任的人,有两面三刀的人,有种族歧视的人,有性别歧视的人……如果我不是抑郁症患者,我也许还有力气与他们斗一斗。但是我已经抑郁了,每一件事情压在我身上,我都只觉得更加疲惫。

我也最终决定离开当时伴侣所在的州,搬家到朋友们所在的州。2022 年,完成跨州搬家之后,我把工作换到了新城市,在新的州安顿下来,与当时的伴侣分居,结束了这段关系。

本以为在新的城市,一切都是新的,朋友们也在身边,抑郁症一定会好转。我显然低估了生活会带来的挑战。朋友们各自有各自的朋友圈子,我搬来之后,立刻陷入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网络之中。从前读书时在小地方,生活圈十分简单,社交关系网中只有父母、老师和同学,平时和好友吃几顿饭、隔几个周末见一些朋友,就是社交活动的全部。因为人少,也没有什么八卦。而新城市让我迅速认识了很多人,每个人都和其他人有千丝万缕的联系。此前我从未有过处理如此复杂的人际关系的经验,我感受到了非常强烈的冲击,还没反应过来,就被卷入这漩涡之中。我总是想要帮助别人,还想帮忙调和人和人之间的矛盾,后来才意识到原来我是在给人当“妈”,总把别人的事情当成自己的事情,而这其实是一种界限崩塌 (boundary collapse) 的表现。我自己也在这个过程中反复被 triggered, 不断想起童年经历的事情,想起成长过程中未解决的事情。回顾自己的一生,只觉得全都是痛苦,活着本身就是一个牢笼。在经历了几次人和人之间的分崩离析之后,我身心俱疲,决定先照顾好自己。这时候,已经是 2023 年了。

2023 年,在几次自杀未遂之后,我见了 PCP, 诊断出了重度抑郁,拿到了抗抑郁药。那时候我还在上班,觉得可以再撑一撑,等到下次撑不住了,就休息。这时朋友跟我说:“不需要等到那时候再休息,想休息了,就可以休息。” 听到这句话,我仿佛拿到了恩赦。我申请了停薪留职,开始吃药,开始休息。

从 2020 年到 2023 年,我知道了自己重度抑郁,知道了自己有自闭症谱系障碍,知道了自己有 ADHD, 也知道了自己有 CPTSD(复合性创伤后应激障碍),但我始终没有能量去面对和处理它们。吃抗抑郁药之前,我看了很多书,学了很多应对方法,也见了心理咨询师,都效果有限;吃药之后,情况好转很多,我明显有了能量,能够去面对过往创伤。有几件具体的事情一直压在我心里,我不想再压下去了。我回去面对了那几个具体的人。虽然谈话的结果不如预期,事情也说不上是“解决”,但是我对过往的事情增加了新的认识,而单单是这样,就已经足以让我放下了。“心病终须心药治,解铃还须系铃人”是真的。吃上抗抑郁药之后,我才觉得之前看的那些 CBT (Cognitive Behavioral Therapy 认知行为疗法)方法能够发挥效果,或者说,这时候我已经不需要那些方法了。我比过去更懂得设立边界,也更了解应该如何保护自己了。

人总是好了伤疤忘了疼。因为抗抑郁药效果不错,再加上我需要工资,所以我结束了停薪留职,回去上班了。结果,我开始出现睡眠紊乱问题,表现是每天晚上都会醒来四五次,醒来后难以入睡,白天非常疲惫只想睡觉。过去我也会失眠,但这一回的睡眠问题比以往都严重,我以为是年纪大了,今后再也睡不了整觉。睡眠问题持续了几个月,我终于深刻意识到睡眠的重要性,开始约睡眠医生,并且反应过来:我的睡眠问题可能是因为上班,但更有可能是抗抑郁药的副作用——我需要停止上班,或者停药。此时,我的工作表现已深受睡眠问题的影响,在老板暗示我他将把我放入 PIP (Performance Improvement Plan) 之后,我辞职了。

2024 年到 2025 年,是我不上班的一年。我觉得我终于可以停下来休息了。上一次的停薪留职,只是让我体会了不上班的心情,让我喘了口气。这一次的不上班,我终于可以慢慢呼吸了。

不上班的这段时间,我唯一需要做的事情,就是照顾好自己。这一年,我只希望自己可以抑郁康复。

不上班之后,我简化了我的生活。我搬到了远离市中心的地方,离公共交通还有一段距离,每次出门前都得衡量一番是否值得出门。我减少了大部分的娱乐社交,也不再给自己安排新活动。我不再主动关注新闻,也减少了看长毛象的时间。我每天醒来,只做自己当天想做的事情,无论是看书、看电影、看剧、玩游戏、练琴、做家务还是其它。我开始认真地给自己做饭,不再只做“生命体征维持餐”,偶尔在家里招待朋友,甚至会得到“大厨”称号的夸奖。我的心境越来越平和,想事情也逐渐想得开,就像是头脑的带宽随着时间带宽的释放,一起被释放了出来。

如果说人们抑郁的主要原因是 work, relationship 和 trauma, 那此时来看,我的抑郁应该已经好得差不多了,停药是没问题的:不上班啥事没有,不见人啥事没有,不那么在意了且不被刺激到就啥事没有。我开始逐步停药。抗抑郁药很有用,药是拐杖。我还是想扔掉拐杖走,哪怕走得疼。我原本在吃 Lexapro 最大剂量 20mg, 因为副作用,每天都觉得疲惫,后来为了抵消疲劳,增加了 Wellbutrin 150mg. 我遵照 tapering off psychiatric medications 的指导,先逐步停了后来加的 Wellbutrin 150mg, 再慢慢把 Lexapro 从 20mg 降低到 10mg, 再到 5mg. 我的睡眠问题也消失了。当我慢慢减低到 2.5mg 直到完全停药,我发现,我已经很久没有想死了。

但这不意味着我不再抑郁了。我想我可能要跟抑郁共存。我想,如果想要过得深刻,是不是必须要承受痛苦?抑郁可能永远无法治愈,它是活着的伴生品。吃抗抑郁药的两年,我的抑郁程度减轻了,有了一些力气去面对问题,但是它并没有治愈我,也带来了一些副作用。即使如此,我也觉得它很有必要存在,因为它让我活着。

停了抗抑郁药之后,我还是担心上班会使抑郁复发。这些年我对现代定义的工作有了更多的质疑,不再觉得上班有意义。辞职之前我计算过,如果不上班,我的存款足够我生活三年,至于三年之后怎么办,就交给三年之后的我去想,首先我得让现在的我活下来。不上班之后,我逐渐有了一些能量来重新考虑上班这件事,但是,不上班的时间越长,我越想永远不上班。我考虑了其它职业选择,比如心理咨询师、物理治疗师,但在深入了解之后觉得可以今后再考虑;我考虑了做自由职业,为此了解了开公司、报税等内容,还做好了网站,但到了找项目、拉客户环节,我发现不上班的难度,比找个班上还要高。似乎回去做我原本的工作,才是性价比之选。可是,人一定要上班吗?一定要追求性价比吗?这些问题,我现在依然没有答案。

我一直觉得自己有 ADHD. 在停抗抑郁药期间,我见了 psychiatrist 得到了确诊。开始吃 ADHD 药之后,我突然发现,抑郁竟然完全好了,我甚至已经不知道自己当初为什么而抑郁了。我听说过脑中 chemical imbalance 导致抑郁的这个说法,但我总是更相信抑郁的诱因是工作、社会环境、人际关系、个体创伤等,因此从抑郁中康复也必然是个重塑自己的长期过程。可是 ADHD 药效的立竿见影摆在我面前——我可能是多巴胺、去甲肾上腺素等神经递质分泌不足,所以抑郁总是不好?所以在吃药 reset 神经递质水平之后,我就好了?我不敢想象如果早在读书的时候我就确诊 ADHD 吃上药,我这几年的生活会有多么不同。

我在跟 ADHD 朋友聊天之后发现,原来有这种体验的,不止我一个人。据我们观察,很多人被诊断为焦虑症或抑郁症(医生针对焦虑症和抑郁症开的药是同一种),但他们吃抗焦虑/抗抑郁药之后情况并没有得到太多改善,是因为他们其实是 ADHD ——他们在服用 ADHD 药物之后情况有明显改善。我们因此暴言:很多人其实是 ADHD 但被误诊为焦虑或抑郁,毕竟二者之间存在非常大的症状重叠。

吃了 ADHD 药之后,我就是能够做事的普通人。过去无论做什么事情都会遇到种种启动困难,如今简单了很多。ADHD 药还极大程度上改善了我和食物的关系:以前每次我有情绪上的不适,就会用食物来解决这种不适,这几年吃了抗抑郁药之后,暴食的情况没有了,但是根本问题并没有得到解决;吃了 ADHD 药之后,我脑子里再也没有想起食物的时候,不觉得饿,也没有寻找食物的冲动,我更能够把食物当作食物本身了。现在我觉得不长胖对有些人来说太容易了。

抑郁完全康复之后,我也停了 ADHD 药。我当然还是有 ADHD, 但是吃 ADHD 药总是会让我面临一个选择:今天要异化自己吗?继续吃 ADHD 药的唯一理由,是今后我如果要上班的话,需要它来帮我适应社会工作节奏。如果不上班,自然就不需要吃药了。可是,为什么是我去适应工作,而不是让工作来适应我呢?

我不想把我从抑郁中康复这件事归功于药物。回顾与抑郁症缠斗的这些年,与其说我在与抑郁症缠斗,不如说我是在与我自己缠斗。我在跟自己的斗争上花费了太多力气。在黑暗中我无数次面对我自己,一次又一次将自己粉碎,再一点一点重组。我问过自己太多次,生命是什么,活着是什么,痛苦是什么,快乐是什么,我是什么。我问过自己太多次为什么,为什么要活着,为什么是这样,为什么会这样,为什么要经历这些。吃抗抑郁药和 ADHD 药,让我看到了不跟自己较劲的世界可以有多美好,我开始问自己怎么样:你现在怎么样?你想怎么样?现状是这样的,你想对它怎么样?如果没有之前的步骤,我不会走到吃药这一步。就像踏入心理咨询室的那一刻意味着心理咨询已经完成了一大半,在药物介入之前,我的康复之路早已开始。

我无法断言今后不会再与抑郁相见。但我已经认识这位老朋友了。我也更认识我自己了。我知道,如果它再来,一定是在提醒我:多休息,照顾好自己。我也知道,上次跟它说了再见,这次我也同样可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