心理咨询与大提琴课
痛苦应当被避免,还是应当被克服,这是一个问题。
避免掉的痛苦,很可能还会换种表现形式回来,纵然逃过去一时,总有要面对的一天;克服掉的痛苦,也许会像他们说的那样使人变强,也许让人回味起来苦涩、在深夜时痛哭。
拿到博士学位之后,我庆幸自己过去的五年时光不算难过。有过煎熬挣扎,也有过高光时刻。兵来将挡,水来土掩,小风小浪,都平安度过。比起不少博士生的遭遇,已经算是幸运。开心地签下博后工作的那一刻,我还没意识到,我对未来有多么过分乐观,而这将会是一个多么错误的决定。
七月下旬,刚入职就被 imposter syndrome 击倒。八月无法专心。九月在家人陪伴下稍有好转,紧接着急转直下,从十月初抑郁到年底。每一天度日如年。
每一个白天,都想问同事们,为什么你们可以这样情绪稳定地工作?我感到自己每一分钟,都可以在工位上大哭起来。每一个夜晚,那个念头,那些画面,总在我眼前闪现,可奇怪的是,我只有想象着那些画面,想象着液体的流动,才可以轻松下来,才可以稍微放过自己,才可以入睡。
十月初的时候,总算鼓足勇气,决定正视问题。做了自测量表,达到了51分,severe depression 的下限。Severe depression,书上解释说,你的状况已经很危险了,你的痛苦几乎无法承受,你的心绪相当糟糕,绝望感甚至会让你有自毁冲动。我知道书上说得对,但我不愿意接受这个结果。回顾了所有的回答,把一个题目的回答,从3分改到了2分,我努努力,就可以选2的吧?这样总分就只有50分了,moderate depression 的上限。然而书里紧接着说,别被 “moderate” 这个字眼骗了,moderate depression 也是很难熬的,如果你在这个阶段超过两周,你就应当寻求专业治疗了。
又隔了一段时间,终于决定做出点行动,给 therapist 预约网点打电话。对方是前台,询问我的情况,询问我是否有具体的抑郁原因,问我是否被家暴,问我是否有过自杀的想法。我好想挂断电话,我真的需要心理咨询吗?我甚至说不出我的情况。我刚开始试图回答,就已经哭了出来。对方又问了我几个问题,我觉得我所有的力气都已经被耗尽了,我问,“这些问题是必须回答的吗?你能不能帮我直接约一个人?” 对方答,“我们需要这些信息,才可以帮你找到合适的人。” 已经打了这么久的电话了,只好硬撑着答完。
对方给了我两个心理咨询师的联系方式,一个是单位附近的会说中文的,一个是我住址附近的说英文的。我保存了他们的联系方式,拿起了电话。然后放下。然后删掉了他们的联系方式。明明打个电话过去就可以了。可我连打电话的力气都没有。同时我也被绝望感包裹着:他们又能帮到我什么呢?我又能跟他们聊些什么呢?如果只是跟他们聊天,我难道是缺人陪我聊天吗?如果他们给我开药,我也并不想服药。是,服药会让我情绪稳定。可情绪稳定的自己,还会是我自己吗?稳定的情绪,还会是我真实的情绪吗?情绪稳定了,生活就会变好吗?为什么它被当作一种病症来对待,而不是一种性格特征呢?是因为所有影响到生产力的,都会被当作病症来治疗吗?
我放弃了见心理咨询师。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就差临门一脚时放弃了。后来有一天看到《82年生的金智英》电影,里面的心理咨询师说,治疗过程最难的一步,其实是让病人走进心理咨询室;能走进心理咨询室,就已经差不多成功了。从侧面证实了这一步确实艰难。
于是开始自己看书学习。看了 Feeling Good: The New Mood Therapy 和 Mind Over Mood 这两本书,虽然都没有看完,但得到了很大的安慰。开始记录自己的负面想法们,并用另一个自己去评判 / 抨击它们。也看了一点 The Reality Slap,这本书属于另一个流派,Acceptance and Commitment Therapy (ACT), 跟前两本书所属的 Cognitive BehavioralTherapy (CBT) 那种自己跟自己 argue 的流派很不同。不是说 CBT 不好,只是 ACT 提供了很多不错的方法。
然而看书也只是看书。看书让我稍微好了一些,但并没有把我解救出来。我依然是计算着日子,等待可以辞职的那一天的到来。
我知道,只要我辞职,我的抑郁就会变好。没有立刻辞职,是因为诸多方面的考虑,主要是钱:按照合同,如果我没有做满一年,需要还 7150刀 给单位,还要交 5200刀 的租期提前终止费给公寓。一贫如洗的我辞不起职,也不愿举债辞职,只好挨到 做满一年的时候 或者 幸运地找到新工作的时候。而另一个原因,就是文章开头的我问苍天:痛苦应当被避免,还是应当被克服?我用辞职来摆脱痛苦,可以,但是,我辞职了,我今后就不会遇到类似的情况了吗?我辞职了,我就永远不会抑郁了吗?我是不是应该试着克服痛苦,而不是二话不说就辞职呢?
在这时,我决定学大提琴。我想学大提琴由来已久。迟迟不学,是因为在等,在等自己工作稳定,在等自己有闲心有闲钱。而抑郁让我真正明白:不要等。等自己心情好?不存在的。等自己状态绝佳?不存在的。“等”就等于“没有”,等是等不到未来的。道理人人都懂,然而人人都在等,并且给自己的“等”填满理由。
也许现在不是我最好的学大提琴的时机,但,不是就不是吧。也许我没分清主次,我现在的主要任务应该是好好找新工作,但,没分清就没分清吧。我需要一件能转移我的注意力的事情,能让我从日常生活带来的损耗中解脱出来的事情,它要与我的 工作 / 恰饭 / 揾食 完全无关,并且能让我在感到快乐的同时,能看到可以量化的实打实的进步。
我的状态,从把大提琴带回家的第一天起,就肉眼可见地好转。每个周六的大提琴课就是我一周最开心的时刻。每晚练琴,能感受到自己肉耳可闻的进步,而这是我近几年做科研时很少能感受到的。工作日上班的时候心情也轻松很多,期待着下班回家练琴。即使我在工作上毫无进展,单单是练琴的进步,就足以让我开心、让我感到自己是在真实地活着。练琴如此令人愉悦,不禁惊讶怎么会有人讨厌练琴呢。
学琴并没有我想象中的贵。一节课45分钟,价格跟见心理咨询师差不多。我缴大提琴课的学费时,心想,就当作是付费给心理咨询师了,每个月的这笔学琴费用,是我保持心理健康的必要支出。
也许我本应该去见心理咨询师,但种种机缘巧合,我学起了大提琴。最终结果也算是殊途同归。虽有未接受过心理咨询的遗憾,如今也并无后悔。